姜武
北京晴朗的初冬午后,阳光下是依旧碧绿的大片草坪。
温暖的光晕中,拿着一把小号的姜武端坐在椅子上,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乐器,金属冰凉的质感,似乎瞬间被回忆浸透——那个在筒子楼里对着磁带机学崔健的少年,那个省下食堂饭票买口琴的青年,仿佛穿越了30年的时光,与此刻的姜武静静对望。
三个配合拍摄的小演员在草地上奔跑,阳光里嬉闹着,唤起快乐时光的追溯。“影帝”的荣耀,如清风过耳。“如果没有做演员,我可能是一个音乐人。”似乎有一把钥匙,打开了姜武记忆的暗门。
那些没能成真的未竟之梦,从未消散,而是被他妥帖地藏进了每一个角色的生命里。

姜武
放空,是为了下一次深潜
在氤氲的咖啡香气中,身形健硕的姜武语气平缓地和我们闲谈。这份松弛与从容,与他今年凭借《戏台》《731》等电影作品斩获超20亿票房、站上事业新高峰的人气声势,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照。
“目前主要是休息和调整。”他说,不紧不慢的声音里带着特有的低沉共振,“每演完一部戏,我都要先把自己放空。”
这不是懈怠,而是一种主动的、必须的清零。对他而言,创作不是持续的填满,而是有节奏的呼吸。吸足一口气,潜入角色的深海;呼出,则是在现实世界中浮出水面,重新寻找氧分。“今年应该会有一个警察题材的电视剧要播出,还有一两部电影……顺利的话,大概是在年底,或者明年年初上映。”他聊起最近的工作安排,如同谈论窗外即将到来的四季更替,自然得近乎平淡。也正是在这段“放空”期,他开始在个人视频号上聊文化,谈日常偶得和感悟。从历史到民俗,有时候索性给大家出一幅对联的上联,让粉丝们自己发挥,对一个下联。
“过去的我,是通过角色和观众间接交流,”他解释道,“而现在,更像是在角色之外,打开了一扇小窗。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。“这不算偏离,我觉得是另一种扎根。一个演员对生活的敏感度、对文化的思考,最终都会反哺到创作中,让角色的‘根’扎得更深、更稳。”

姜武
影视作品的制作周期漫长,从拍摄到上映,动辄数月甚至一两年。而网络和短视频带来的“直接性”让他感到一种全新的刺激,让他能跳出剧本和镜头的重重裹,以更真实、更即兴的状态,与观众建立连接。“有时候,一句琐碎的感慨、一个小小的念头发出来之后,很快就能获得回应。这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,既是在分享,也是在吸收。”
而这扇“小窗”里透出的思考,让人想起姜武尤其擅长塑造的那类人: 外表憨厚得甚至有些“轴”,但内在充满力量的小人物。
“其实所谓‘轴’换个角度看,就是一个人深陷在自己的固有认知中,跳不出来。”
他以电影《戏台》中的洪大帅为例,精妙地拆解了这种的成因,“他和项羽有着类似的经历,但他过了河,他‘成事’了。所以他就觉得,项羽也应该过河,不能乌江自刎,才有了在电影中勒令改写剧本、让项羽过江这一出闹剧……洪大帅的‘轴’,就是因为他深陷在自己的这种固有认知中。”这番解读似乎意犹未尽,他随即信手拈来杜牧的诗句“卷土重来未可知”与王安石的“肯为君王卷土来?”,以及随云斋主的“果真收拾从头起,多少生灵涂炭中。”以此来佐证历史认知的多元。
在他看来,“轴”无关对错,只关乎立场,是“一个人所有成长经历的结果——时代背景、家庭环境、教育经历,甚至基因。”而演员的使命,就是找到这个“轴”,就是这个角色的灵魂锚点。 “对演员来说,要演好一个人物,就是要找他的‘轴’……你得找到那个让他‘卡死’的地方,那个伸手能碰到痛感的地方,角色才会鲜活、独一无二。”
他用一个极具画面感的比喻总结道:“如果人物没有这个‘轴’,他就没有棱角,也就无法触动人。‘轴’是一个人物的缝隙点,但正是这裂缝,才能让光照得进来,让人物出彩。”

姜武
清盘的艺术
那道透过裂缝的光,也曾照亮他过去的角色。
那么以现在的心境,是否可以重新演绎之前的角色?姜武的答案充满了时间的辩证法,带着一丝不容浪漫化的清醒。“按照常理,经历越多,体悟越深,角色似乎也应该演得更好。但我觉得还真不一定。”随即,他轻吟出南宋时期刘过的词:“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。”现在的他,演绎技巧或许更纯熟,但可能也失去了当年在《洗澡》中扮演二明时的那份纯粹与青涩。
“我们常说‘物是人非’,其实更准确地说,是‘物非人也非’。人已非少年,物亦非旧物,群体和环境都变了。所以,有些角色,只能属于当时的自己。”这是一种对过往的深刻接纳,也催生了他“向前看”的决绝。

姜武
姜武有一个习惯,他很少回看自己演过的戏。“有时看电视的时候,碰到自己演的戏,我就换台。”他说,一部电影拍完了,就是结束了。“再去纠结哪里演得不好、哪里可以更出彩,没有意义。”
对于艺术与人生的永恒遗憾,他坦然接受。“我们常说真、善、美,但如果要‘真’,其实就很难‘美’,如果要‘美’就会失掉一部分‘真’……两者往往很难兼得。这也是生活的本质。”
这份通透,源于他独特的创作理念——“腌制”。

姜武
他用一个极其生动的比喻来解释:“泡菜必须经过时间的腌制才好吃,如果戏没有前期准备,穿上衣服就敢演,你是没见着好的表演。”在他看来,影视创作的每个环节都需要“腌制”。“影视创作是一个环环相扣、相互影响的整体,所以,要想创作出一部好的作品,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打磨。”他以电影《八佰》举例,导演管虎对剧本的打磨长达十年,“这就是导演的‘腌制’。”而他自己对电影中“老铁”这个角色,也进行了深度加工,“基本上每场戏都有改动,”那场最后抡着大刀唱《定军山》的戏,就是他和导演碰撞出的火花。
“拍一部戏,就像做一件雕塑。一开始,只是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轮廓,是在日后每一天的打磨中,是在每一个人都想让它变得完美的过程中,慢慢开始清晰、立体起来的。”
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那个曾经幻想过用音乐雕琢的少年,如今在通过更复杂、更坚韧的材料——人性,进行着深刻而独特的创作。

姜武
破局之道
在这个充斥着“35岁危机”的时代,姜武坦言没有年龄焦虑,“焦虑没有用,本身不解决任何问题。我觉得年龄焦虑是一个伪命题……深扒一层,其实让我们焦虑的是随着年龄增长,个人的技能、处理问题的能力和成熟度没有相应提升。”
对他而言,破局之道唯有“成长”。 时间的流逝,如孔子所言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。他能做的,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追求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。他坦言,演员行业本质上是“拍完一部戏就失业”,直到下一部戏开拍。因此,保持心态至关重要。他的解决之道不仅要“治本”——持续精进专业能力,也要“治标”——每天跑步、流汗、晒晒太阳、享受片刻一个人的宁静。
这些看似微小的日常,构成了姜武抵御时间洪流的微观哲学。

从胶片到数码,再到今天的ai,技术浪潮汹涌,面对行业的剧变,他的姿态是开放而沉静的。“每一次技术革新,都会带来一阵震荡。但我始终相信表演的核心是‘人’,ai可以模拟一个人的样子、声音,却模拟不了一个人经历过的疼痛、困惑、犹豫和温柔。这些情感的细节,才是表演的灵魂。”在他看来,观众看的从来不是一个“演得像”的人,而是一个“活得真”的人。技术只是新的工具,而人性的复杂,是永远无法被编码的核心。
同时,对于短剧的爆发式增长,他冷静而包容。“不论是电影、长剧还是短剧,从商业角度来看,最终竞争的都是用户的时间和注意力。”他认为,短剧的崛起迫使长视频从业者重新审视自身,反思“我们之前的创作,是否忽视了现代生活的快节奏?是否忽略了‘五环外’人群的需求?”
他坚信,好的内容永远拥有生命力。“就像宋词的出现,不会让诗消亡,宋朝的文人们依然写出了很多的好诗。”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展望,随着ai发展,人类未来的闲暇时间大增,“当一个人有了这么多的时间,还会只是去刷短剧吗?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。”纵观中国影视行业剧变的几十年,他认为不变的核心是“演的敬畏之心”——“一个演员不是穿上一身警服,就能演警察了。你要演的一个什么样的警察?跟以往的警察角色有什么区别?他的独特性在哪里?”这些问题的答案,最终都指向那个角色‘轴’的地方,那个“痛处”。而最大的变化,“可能就是技术上的变革……真的是日新月异。”他的态度是:“作为演员,我们不能排斥这些变化,而是要学会如何利用这些技术,辅助和提升我们的表演。”

最终,这些沉淀与思考,都回归到私密的个人空间,和他日常的习惯。“在家里,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,我常常看电影。”这个习惯如同呼吸般自然,“只要在家,我一天至少会看两部片子。不是为了学习或研究,不是刻意要求自己,完全是出于习惯,就像早上刷牙洗脸一样,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。”电影对于他是安静的陪伴,也是生命的滋养。“当我投入到情节里,整个世界似乎都慢了下来,别人的故事、命运在心里泛起某种回响。这种感觉,不是逃避现实,而是对生活的再度理解。”
采访尾声,他用一句话总结了自己的人生哲学:“宏观是我们不能改变的,但微观是我们可以有所作为的。”他看过二战时期的一些老照片,“在一片焦土废墟上,有人在用仅存的留声机听黑胶唱片,有人拿着书在安静地阅读……现实如何,是我们无法选择的,但面对现实如何去回应,却是我们唯一能掌控的。”
阳光灿烂的草地上,姜武和孩子们各自拿着乐器,开心地笑了——那个关于音乐的未竟之梦,似乎已在时光的流转中得到了解答。余音在空间流转,像完成了一场跨越30年的合奏。那些未曾唱出的歌,未曾奏响的旋律,都融进了他每一个角色的执着、荒诞与纯真。
策划、编辑:于蕾 / 摄影:树晓宁 / 撰文:陈璐 / 妆发:曹利、小川 / :marlee、dimo、hannah / 美术: li / 制片:李文栋 / 道具:岳峰宇 / 摄影助理:张洪博、玉学永 / 特别出演:舒一宸、亦杉、荔枝